“七月秋风渐渐凉,草叶就打(从)山里黄。”第一次听这句农谚,我大概六七岁的样子。母亲坐在院子里,望着白杨树上青中带黄的叶子,轻轻地念叨着。我蹲在母亲身边,用手支着脸,先看看母亲,再把目光转向那棵白杨树,似懂非懂地点点头。以后的岁月,每逢立秋时节,母亲总会念叨这句谚语。成年后,感觉这“渐渐”二字最是恰切:不知不觉中,草木由碧绿转为青黄,秋的影子静悄悄如期而至。
古往今来,面对秋日草木日渐萧疏,文人墨客们感叹日月如梭,四季轮回如走马灯般快速旋转,而人生苦短,便自然而然生发出悲秋伤逝之情绪。在杜甫的《登高》里,一句“无边落木萧萧下,不尽长江滚滚来”充满苍凉与感伤。天高风急,凄切的猿声满含悲凉,纷纷落叶与滚滚长江,还有镜中那花白的头发,让客居他乡且穷困潦倒的杜甫,感叹岁月流逝如白驹过隙,无奈中平添无限悲凉。
“自古逢秋悲寂寥,我言秋日胜春朝。”刘禹锡一反他人悲秋之情绪,透过草木萧索的惯常现象,他看到的是“霜叶红于二月花”的金秋美景,竟然胜过春日的鸟语花香。他的乐观与豁达,引来后世文人纷纷赞赏。时至深秋,浓霜如同神奇的染色剂,把岷州大地点染得五彩斑斓。闻名陇上的二郎山,盛夏时如同翡翠,一转眼像川剧变脸似的,以青黄为主色调,杂以红色,煞是好看。不同的色彩,深深浅浅,自然地渲染着,与点缀其间的亭台楼阁相辉映,让人赏心悦目。每年这个季节,二郎山游人如织,人们驻足山巅而流连忘返。这里更是摄影爱好者的天堂,相机和手机把一幅幅美景定格在方寸之间。
初秋,黄芪籽成熟了,一串串饱满的豆荚状的籽实,在阳光下泛着浅黄色的光亮,微风吹过,发出响铃般的声音。采摘黄芪籽不是力气活,但要抢抓时节,男女老少都可上阵。如果成熟过度,荚壳开裂,籽实掉落,就无法收集了。时至中秋,呼啸的秋风与沙沙落叶,吹响了洋芋收获的号角。现在生活水平日益提高,洋芋早已不是主粮了,种植面积也相对减少。农村青壮年普遍进城务工,挖洋芋这种并不费力的活计,自然地落到老人和妇女身上。落叶蝴蝶般飞舞,给庄稼人单调的生活平添几许乐趣。洮河两岸,深沟峁梁,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。
进入农历九月,秋风愈发凌厉,树叶开始飘落,预示一年中最繁忙的季节即将来临。面对萧萧落木,农家人即便偶尔生出一丝淡淡的惆怅,很快就被秋收的忙碌冲得一干二净。岷州素有“千年药乡”之称,药材是支柱产业,种植面积要占到农户承包地的三分之二以上。每年霜降前后,当归、党参、黄芪等中药材齐刷刷到了收获的季节。农家人无暇欣赏秋景,家家户户整修农具,准备拉开药材采挖的大幕。
自从家乡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,我家每年都要种四五亩当归,收获时节很是忙碌。我当时在村里小学教书,放学后就带上镰刀和绳索,下地割当归叶。父亲说,当归茎叶健壮,那地下的根茎长势肯定好。采挖时,父亲很细致,生怕我挖断了当归枝条,卖不上好价钱,总是亲自挖。拿着刚出土的肥硕的鲜归,父亲那总是很严肃的脸上绽开了笑容,翻来翻去地看,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。刚出土的当归,要抖掉包裹在枝条间的土块,这活计自然就是我和母亲的了。深秋的风,吹得后背发凉,我蹲在地上,手拿一个小木片,在归头上当当敲打,然后把抖净土的当归码成一个个小堆,再由父亲小心地装进背篓。这样干上一天,累得腰都直不起来。可是看到满地枝条粗壮的当归,想象着不久将变成一叠叠票子,心里又美滋滋的。
药材采挖,难度最大的要数黄芪了。生长良好的根茎,长度可达一米多,采挖时如同掏战壕,没有力气是不行的。川台区土地平整,可使用专门的农机,使挖黄芪的难度大大降低。山区土地坡度较大,机械使不上,非得用人力不可。到了这时候,在外打工的青壮年便纷纷返家,像机器一样开足马力采挖黄芪。那些劳力不足的家庭,只能去雇短工。于是乎,不分城里乡里,天刚麻麻亮,打短工挖药材的人成群结队,在街头等候雇主,就如同春播时一样热闹。青壮年男子有力气,专门挖黄芪,工资也高。当归、党参根茎浅一些,劳动强度相对较低,日工资也低些,女人也能干。再说了,女人一不抽烟二不喝茶,干活效率更高。于是,雇主便把目光瞄向那些中青年妇女。清晨街头的人力市场,刚刚还挤得水泄不通,一霎时便空空如也。
岷州的秋季,近几年雨量虽然有些多,但极少有特大暴雨。因而,洮河水也渐趋清澈,缓慢而温柔地流淌着。良好的生态环境,引来多种鸟类。长腿白鹭怕人惊扰,常常独自徘徊于河心的沙滩。野鸭子渐渐多了起来,在河边浅滩处悠闲地觅食、嬉戏,即便有行人路过,它们也视若无睹。其他体型较小也叫不上名的水鸟,在河边浅水区安心觅食。这里民风淳朴,人们与野生动物的关系很是和谐,没有人去惊扰甚至捕捉这些可爱的生灵。洮河细鳞鲑生长缓慢,肉味鲜美,当地人却极少捕捞。丰富的美食,吸引数量众多的野鸭子来这里越冬,成为洮河居民,更是洮河上一道亮丽的风景。
长空雁叫,天高云淡。深秋的岷州,大概是地处青藏高原边缘的缘故,昼夜温差比较大。早晨的风儿撞击着行人,似乎在提醒人们该添加衣物了。到了中午,艳阳高照,天空瓦蓝瓦蓝的,偶尔有几朵白云飘过,风的态度也温和了许多,不禁有几分回到春天的感觉。
勤劳的岷州百姓,整个季节都在繁忙中度过,在他们眼里,萧萧落木与流逝的洮水,不过是劳作时的伴奏曲,没有人在意那些变化。世代耕种的土地,不辜负农家人的艰辛与期望,给予他们优厚的回报。农家的院子里,屋顶上,到处药材飘香。秋日的夜晚,家家户户老人孩子一起上阵,在明亮的灯光下扎当归、剪黄芪、穿党参,那种丰收后的喜悦,在每个人的脸上洋溢着。
当药材采挖进入高潮,鲜货收购也就随之开始了。略带寒意的秋风,挡不住走村串巷的小贩,趁着鲜货上市,谁不想赚个盆满钵满啊!弯弯曲曲的山道上,各类农用车穿梭其间,农家院子里不时传来讨价还价声。火爆的药材交易,以上门收购的方式为农家人提供了便利。边远山区的人们,用不着去集镇卖药材,省心又省事。“千年药乡”优质的药材,吸引了四路八乡的外地客商。当地小贩们进山收购,再转手卖给客商,赚取差价。红火的药材生意,让岷州百姓赚来大把票子,日子也越来越红火。
随着药材采挖进入尾声,山乡也渐趋平静。夜晚,月光皎洁,亲戚乡邻相互串门拉家常,又开始为下一个收获的季节而提前谋划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