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天，牛哞声悠悠而来—

九九加一九，耕牛遍地走。和煦的春风中，我又听到苍凉的牛哞声划破时空，从几千年的农耕文明中破空而来，和着古老的农谚和民谣，携着岁月的风雨，在泛着泥土清香的大地上，撒下一路平平仄仄的韵律。

牛是泥土的亲戚，是大地上的土著，与大地有不解之缘，一生的忠诚与荣光，也只有和它默默厮守的大地才能读懂，亦如只有大地上生活的草木庄稼和面朝黄土的农人，才能读懂大地的深情一样。

一头牛的出生，给主人脸上挂上灿烂的笑容，也给村庄带来无限生机和光荣。一只小牛犊在母亲幸福的哞声中嬉闹撒欢，或是在艰难的跪乳中完成一次神圣庄严的哺乳仪式，都是一幅幅生动的乡村风俗画。“六月六，捶牤牛”，一头牛还没来得及回味自己幸福的童年，就开始了默默无闻、忙碌艰辛的漫长一生。村头路尾、田间地头，总会见到步履沉稳、温厚讷言的牛，眼角好像挂着泪痕。小时不解，多次请教见多识广的九爷：牛为什么老是哭鼻子呢？九爷说牛的汗腺不太发达，流泪其实是在流汗。如今，村庄那些泪痕斑斑的牛日渐淡出了乡村的风景，可是被牛的泪水滋养的村庄却日益鲜活生动。年轻人可能不懂牛，甚至不认识牛，但根深叶茂的村庄对牛的记忆刻骨铭心。只要有村庄的地方，就一定回荡着深情的牛哞声，只有对村庄怀有深情的人才能听到，才能听懂。

在家乡的土地上，生长着一种“牛筋草”，根系发达，性极柔韧。初以为只是牛们喜食而得名，后来得知，这其实是对牛的美好品格的赞美。牛是属于土地的，也是属于乡村的。村庄有了牛，也就有了许多与牛相关的词汇：牛轭、牛车、牛鞭、牛缰绳、牛笼头……它们见证了牛的一生辛劳，也见证了牛的坚韧敦厚。拉车、拉犁、耱地、耕田……在乡村，到处都能见到牛们任劳任怨的身影，听到它们浑厚苍凉的哞声。

“牧童骑黄牛，歌声振林樾”，宽厚温热的牛背，像一艘穿行在时空中的诺亚方舟，载着牧童金色的童年，把孩子们炫丽的梦想解渡到远方，在生机勃勃的大地上，撒下一路活泼欢快的歌声、笑声、牧笛声。“破领耕不休，何暇顾羸犊”，沉重的牛轭架在脖子上，滴滴汗水在泥土里洇开一朵朵花，土地上就能萌生蓬勃的希望，弯腰扶犁的农人，看到了诗和远方。“羸羸老牯牛，默默数春秋。田里禾苗壮，一步一点头”，一头牛从年轻走到垂暮，走过一个个春秋岁月，走过一个个春种、夏耘、秋收、冬藏的四季轮回，把汗水种进墒里，在犁沟里开出花朵，怀着对土地的感恩，把一生的虔诚和守望播撒在泥土里，这是对执着信念的庄严坚守，也是对生命价值的坦诚表白……

狗尾巴草、冰草、芦苇、车前、苦蕖、灰灰菜、蒲公英……在乡村，放眼望去，大地上到处都是牛的美味食粮。到了漫长而萧条的冬天，就着农作物收获后剩下的秸秆，它们悠闲地在场院里晒着暖阳，也能把慵懒的时光反刍得津津有味，充满希望。是的，它们“吃的是草，挤出来的是奶”，还有满腔的忠诚和一生的坚守，甚至连散发着禾草清香的牛粪，也曾一度是农村肥田和取暖的上好原料。

牛年春天，行走在复苏的大地上，耳畔又响起悠悠的牛哞声，沉浑苍凉，荡气回肠。胡月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