村庄生长蛙鸣虫唱,也生长白云仓狗。亿万斯年的亘古岁月,伴着平平仄仄的节奏韵律悠悠而过。走过村庄四季的云朵,沿着时光的脚步打开一天的晨钟暮鼓。
从早到晚,一年四季,云朵走过村庄,不断刷新村庄的页面,村庄就永不老去。
早晨起来,乳白色的大雾弥漫了村庄,到处白茫茫一片。花香鸟语,羊咩牛哞,青枝绿叶,山川河流……仿佛全都被包裹在白色的雾幔中。村庄不见人,但闻人语响,宛如人间仙境。须臾间,阳光仄歪着身子,从大雾间撒下万道金光。雾气升腾,幻化成朵朵白云,被鸟翅驮着,被轻风赶着,被孩子们手中的风筝线牵着,在广袤的天幕上悠悠飘荡。千姿百态,气象万千。
大地的页面上弯腰劳作的农人,只要有民歌滋养,有云朵抚慰,他们就心里踏实。干旱的季节,他们手搭额头看看天,关注有没有带雨的云朵走过村庄头顶。即便是像晾衣绳上的白毛巾一样,拧出几滴可怜的水滴,也觉得心里熨帖,足够欣幸了。累了,大地为床,随身一躺,就能享受到土地的温热和宽厚。信手摘下一块云朵揩把汗,随意扯下一朵云当枕头,躺在山坡上小憩片刻。仰观天上云卷云舒,俯察人间潮起潮落,感喟岁月花开花谢。云悠悠,心悠悠;云也无尘,心也无垢。
羊群是村庄的另类云朵,我经常把它们比拟成会唱歌的云。小时候,不知多少次,当晨曦叫醒黎明,我早已站在村口伫望,目送何大爷、刘二爷赶着一群咩咩叫的白云漫过村庄的硬土,被蜿蜒的山路牵引着撒向广阔的山野。于是,蓝蓝的天,绿绿的草,白白的羊群,还有黑痣般点缀其间的牛,便成了记忆屏幕上色彩缤纷的风情画。羊咩牛哞,鸟鸣虫唱,在鞭梢的脆响中摇曳的牧歌,都成了时光深处的经典绝唱。甚至连弥漫在空气中的牛羊粪气味,都充满了芬芳的青草气息,混合着此起彼伏的鸡鸣犬吠迎面扑来,一路温暖着岁月的苍凉。至今,父亲重重地拍打在我屁股上的巴掌声,还在背着书包逃课放羊的年华中深情回荡……
傍晚,熔金的落日把西天涂抹得一片酡红,我美丽的村庄披上了粉红的轻纱,曳动在弥散着草香的炊烟中。于是,家家户户,烟囱里升腾起一串串青白色的云朵,整个村庄氤氲在如诗如画的童话中。山道上,一朵朵白色的云朵被夕阳涂上了粉色,在清脆的鞭声驱赶下,被高亢粗犷的民歌牵引着飘向村庄。当血色的夕阳从头羊威武的犄角上坠落山崖,渐次浓酽的夜色便淹没了村庄。间或一声羊咩,泊在村庄柔软的呼吸里。村庄就在蛙鸣虫唱的催眠中走进梦乡,气若幽兰。
“五九六九,沿河看柳”。时间仿佛在冬日慵懒的阳光下打了一个盹,便随着悄无声息的春风加快了步伐。立春过后,一粒粒柳芽怀揣忍冬的梦想,抿着一朵朵矜持的笑,在随风披拂的柳枝上荡着秋千。放眼远望,河岸上、大路边、地头上,只要有柳树站立的地方,到处升腾起一朵朵嫩绿的云朵,笼罩了村庄。不久,繁盛的花事接踵而至。桃花开,杏花绽,梨花开得雪满天;李花秾,菜花艳,槐花香悠悠醉人间。缤纷馥郁的云朵被季节的鞭子驱赶着,在春风骀荡中次第走过,氤氲着香甜的梦,切换着村庄迷人的笑靥。
“布谷”“布谷”“玄黄玄割”“玄黄玄割”,时间在布谷鸟和玄黄鸟不分昼夜地催逼中上紧了发条。一个转身,“怀孕”的麦子已林立山川,分娩而出,在五月的小南风中窃窃私语,交头接耳,诉说心事。轻风拂过,碧海连天,一嘟噜一嘟噜绿色的云朵直漫向天边。气息热烈的村庄荡漾在碧绿的云海间,莽莽苍苍,恬静吉祥。夏至过后,似火骄阳点燃聒噪的蝉鸣,把村庄舞台上的演出推向高潮。金黄的麦浪像连天波涌的云朵,淹没了村庄的宁静,一幕人欢马叫的彩排在镰刀和麦子的亲热砥砺中隆重上演。
秋风吹熄了蝉鸣。被秋风淬过火的草木站在季节肩上,举着一团团缤纷的云朵,盖住村庄,装扮着村庄丰腴的面庞。不久,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拿着剃度的刀呼啸而过,空旷的大地露出土地的肌肤和肋骨。安静下来的村庄,雾凇沆砀,冰天雪地,一片白茫茫的景象,分不清是高天流云,还是地面涌雪。赤裸的村庄穿上了雪白的盛装,坐在冰雕玉砌的摇篮里晒着暖阳,刹住了奔跑的时光。
云朵走过村庄,把喜鹊登枝的大红剪纸贴上了窗玻璃,把一个一个的好日子都拴在了村庄的日历上。